Your browser does not support JavaScript!
專題-我的爸爸是隧道工人

 

 回專題

 

 

我的爸爸是隧道工人


文 / 理新‧哈魯

 

編按:本文曾刊載於『部落,活出來』試刊3號。

 

衝突與埋怨的全家福

八月中,在台北讀醒吾技術學院的小弟休學回到花蓮準備台北藝術大學轉學考,結果沒考上,最後轉讀台灣觀光學院夜間部。大弟從馬紹爾文化交流回來,卻因為英文檢定沒過繼續當「研(延)畢生」(研究如何畢業的學生)。九月底,老爸在花蓮和平[1]的隧道已經挖完了,從碧海18k[2]開著家裡的戰車,回家等待下一個工作。

花蓮市建興街三樓三十五號之一,從我和媽媽的兩口之家,九月底,變成難得團聚的五口之家。

結果不然,兩、三年來少有的緊密生活,卻是處處緊張及充滿衝突。因為爸爸能夠待在家裡超過三天,就表示他失業了,我們家的經濟也拉起警報。我們家的存款簿常常都只有零頭,戶頭只用來領薪水、繳爸爸的保險費和繳房屋貸款罷了!

 

原本我期待一家人可以溫馨的度過,但是卻在經濟壓力下,爸爸責怪媽媽不會持家,怎麼他辛苦挖隧道二十多年來,卻一毛錢也沒有累積下來,最後還是一場空。媽媽則是抱怨爸爸,一直做領不到薪水[3]的工作,工作又不穩定怎麼能夠存到錢。其實爸爸賺的錢全部都是用到家裡了[4]

 

隧道工人的家庭—聚少離多

從我四、五歲有記憶以來,爸爸就在挖隧道了,和一群一樣是花蓮縣光復鄉的阿美族年輕人。那時候,我們一家四口,跟著在榮工處的爸爸南下挖南迴鐵路而住在台東,先是住在工地的宿舍,然後爸爸又在金峰鄉的金崙村租了一間房子,我還記得是有曬穀場的老平房,村子裡開雜貨店的是一個外省伯伯。

 

當我讀幼稚園大班時,爸媽討論到我和弟弟的教育問題,認為在台東沒有親戚可以互相照顧,相較之下花蓮的教育資源比較多,就決定讓媽媽帶著我們姊弟倆回去花蓮美崙海岸路的老家,爸爸則住在工地宿舍。

從那時候起,我們小孩子和媽媽住在花蓮,爸爸住在工地,與爸爸聚少離多。

寒暑假的時候,媽媽會帶著我們到工地去探望爸爸,台東、台北、坪林、礁溪、拉拉山、和平。有時候工地宿舍容納不下一家人,爸爸會到市區找便宜的旅社,好讓一家人團聚。

 
                     

開當我開始進入到學校時,

老師和同學出現了,

書本和知識出現了,

爸爸卻不見了!

爸爸去哪裡?

爸爸在工地,

爸爸在隧道裡。

爸爸每個月放假的時候會回來,我和弟弟會收到小驚喜,爸爸總會帶禮物回來,乖乖桶或是平常媽媽不會買的昂貴零食。看到禮物,我們很開心,但是看到爸爸我卻感到有一點的陌生。

 

國營事業民營化 隧道工程層層包

自從榮工處民營化[5]後,跟爸爸一起工作的叔叔伯伯都被資遣了,被資遣的多是年紀比較大或年資比較久的,這樣榮工處可以少發一點退休金。爸爸那時四十歲,大家說先辦提早退休比較好,不然會被資遣,於是爸爸也成為這波民營化下的裁撤人力。對被迫離開勞動條件比較好的榮工處,就像被迫離開公家機關一樣。

之後,像爸爸這樣的隧道工人,好一點的找到協力廠商,有較好的宿舍,領薪較穩定;最差的就是承攬小包商工作,宿舍是臨時搭建的板模屋或在空屋用板模自行隔間。工程款項扣來扣去,錢變得更少,但是還是要完成一樣的工作,工作條件更不好。有時施工太困難,遇到鬆軟的岩層或是出水量比較大,料[6]就會用到超過合約寫的數量,就要被上面的協力廠商扣款,扣來扣去,小包商賺不到錢就跑掉,最慘的是真正做工的工人卻領不到薪水。

我們的禮物不見了,家裡越來越多的爭執,因為小包商跟爸爸說好要發薪的日子卻沒有發薪,或是薪水被無故扣款,怎麼算金額都不對。

 

有時候,爸爸帶著醉意回來,或是馬上出去喝酒!

一旦,爸爸是喝酒醉回來,媽媽會跟我們通風報信。如果是晚上,我們會躲進房間裝睡,如果還很早,我們會裝作寫功課或是唸書。有時候,爸爸心情很不好,就會叫我們姊弟三個人排排站,這樣訓誡我們:

要好好唸書,爸爸這麼辛苦,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讓你們有好的生活,以後不要跟我一樣做工,那麼辛苦。其實爸爸很愛你們知道嗎?

 

爸爸辛苦工作,為何領不到錢?

父親一直希望我們可以好好唸書將來找到一個穩定的工作,他也不求我們做什麼大事業,當大官發大財,只要能夠離開他所處的工人位置就好,所以當軍人、當護士、去公司上班都很好。能夠老老實實腳踏實地就好。為了離開父親所處的勞工位置,媽媽把我們送進私立國中,國立高中,國立大學,然後一個穩定的工作?

 

可是這樣好像也不是那麼容易,我沒有辦法看著爸爸常常受傷回家,或是領不到薪水回家,然後不去想、不去問這一切是怎麼了?

因為很實際的,家裡因此沒有錢繳水電費、沒有錢繳房子貸款、沒有錢繳健保費、沒有錢繳便當費、沒有錢繳學費

 

這一切,到底怎麼了?

為什麼那麼辛苦工作的人,沒有換來對等的回報?

 

從社會運動中,開始認識爸爸

大學時期,我在民族文化學系接觸到社會學的課程,我接觸到馬克思主義講述資本主義下工人的異化,以及資本主義對工人的剝削,當下覺得我找到救星了。後來接觸到一本寫都市原住民勞工的書《礦坑、海洋與鷹架:近五十年的臺北縣都市原住民底層勞工勞動史》,讓我覺得好像可以認識到父親,回應我對這個世界的疑惑。但,是嗎?

 

對社會的質疑和不滿,我開始接觸到社會運動,大一因為課程關係,老師帶我們到花蓮縣政府抗議興建蘇花高速公路,大二與原住民學長、學姊到原鄉部落進行返鄉活動,大三和學長學姊成立一個青年團體,想要推動公共參與和地方議題的討論,自己也開始接觸阿美族的土地議題、都市原住民的居住議題。但是這好像沒有能讓我貼近父親。

 

 來自花蓮的一群青年在2008年4月25日環保署門口舉辦「青花久地決戰環評同樂會」,Lisin(左一)是活動主持人,當時還是立法委員的傅崑萁也帶著數百位花蓮鄉親,在舞台旁100公尺處與花蓮反蘇花高青年火爆對嗆。(照片提供:青年搞蘇花高行動聯盟)

2008年興建蘇花高議題吵的沸沸揚揚,爸爸作為負擔家庭經濟的隧道工人,贊成蘇花高的興建,正好與我站在相反的一方。這個議題讓我們常常爭吵,我氣他為什麼還要堅守隧道工作,那麼辛苦、那麼危險!爸爸卻駁斥我說,他除了「隧道」,還能做什麼工作?

 

當時我用了很多嚴苛的字眼,希望爸爸了解他自己的處境後,可以和我同一個陣線。我說:「外勞都比你們年輕,工資又便宜,你拿什麼跟人家競爭?」「外勞如果受傷,直接就被遣送回國,比本地工人省錢省事多了!」

 

當時,我只是要爸爸聽我的話,卻沒能理解爸爸話裡的意思:如果沒有工作,這個家要怎樣維持下去,就算工作再危險,勞動條件再不好,還是要把這個家挑起來。

直到有一天,一起參與反蘇花高議題討論的朋友約我去台北參加活動,我說我沒有車費、無法去台北,朋友則疑惑我媽媽沒辦法給我錢嗎?我回答他:「我家現在連1,000元生活費都沒有,我媽怎麼可能給我車費去台北!」朋友沒辦法想像一個家庭,連1,000元都沒有。

 

我開始感覺到,一些我相信的,好像也是有點奇怪?我也是要做個慢活、樂活的花蓮人嗎?我家連下個月的生活費在哪裡都有問題了,哪裡還有時間和條件講慢活跟樂活呢?

 

還是,我想要的是一個公義的社會?讓隧道工人有安全的勞動條件、更好的薪資待遇,和工程師一樣受人尊重。不再是你若「不努力』,就去當「做工』的。

 

 

隧道工爸爸,做著怎樣的工作?

記得國小時,大家都要塡一個表格,父親職業、母親職業和家庭經濟狀況。媽媽教我,母親職業欄要塡家管,父親欄要塡自由業,經濟狀況要塡小康。

國中時,母親那一欄改塡自由業,父親那一欄改塡工人,經濟狀況改塡一般。

高中時,我把爸爸那一欄改塡隧道工人,家庭經濟是清寒。

 

但是當我在填這些資料時,我真的不太明白這是一個怎樣的工作。挖隧道,有時候腦海中會閃過「白雪公主」的童話,七個小矮人拿著鋤頭,快活地在山洞裡挖寶石。

(爸爸的家當,雨鞋、醫藥包、卡式爐、鍋具,

 箱子裡是換洗衣物與棉被。  攝影/lisin)

 

 

 

 

 

 

 

 

爸爸說隧道裡面有很多種工作,說挖隧道,其實是炸隧道。在要開炸的壁面先鑽洞,把黃色炸藥塞進去,然後接上引線,把引線拉到一個安全的距離,再裝上引爆器。通常工地的環境都不夠到一個真正安全的距離,工人們只能在附近找遮蔽物,可能是大型機械或是土方後面,若遮蔽的不夠完全,就有可能受傷。老爸說,被炸開的小岩石,威力就跟散彈槍一樣。

 

工人沒有什麼安全設備,只有工地帽、雨鞋、長袖長褲跟耳塞。

 

開挖

炸開之後,才開始用機具挖,旁邊比較有風險的就要「人工挖」。順利的話,就一米一米的往前推進。遇到無法開挖的岩層,就繼續開炸。開挖、開炸,交互輪替著。

工人沒有什麼安全設備只有工地帽、雨鞋、長袖長褲、麻布手套,還有防塵面罩。但是這些都要自已買,沒有老闆會提供給你。

 

固模

挖完好的地方,就要開始固定,把圓丁打到洞壁裡,固定一些比較鬆動的岩層。

然後要大型模具,工人要先把模具組裝起來,在組裝的過程中還要在岩壁裝上一種八角網,用八角網把岩壁包起來,讓水泥附著在上面,可增加水泥韌性。模具組好後,再灌入水泥,這叫做灌漿,水泥乾了後再把模具拆掉,這樣隧道的雛型就出來了。

爸爸說這個工作非常辛苦,除了模具是機器運進來的,其餘全部要用「人工」,組裝模具、搬料,還要在模具跟岩壁間鑽來鑽去,在模具上爬來爬去,就是為了要裝上八角網。灌漿時又要忍耐水泥對皮膚的侵蝕。

工人沒有什麼安全設備,就是工地帽、雨鞋、長袖長褲、麻布手套,或是青蛙裝。

 

當隧道的雛型做出來後,就是板模工人的工作了。

 

老爸說隧道工人最辛苦、也最危險,跑在第一個,什麼危險都是隧道工人先克服,就算是炸到水脈導致岩層崩塌,要死也是先死隧道工人!

 

隧道裡面的環境很不好,空氣污濁、潮濕又悶熱,大型機械使用燃燒柴油發電的廢氣,瀰漫在密不通風的隧道裡,就算沒有遇到出水,也還有土層的滲水,以及噴漿、灌漿時的泥水。

鑽炸法開挖隧道示意圖:

圖片來源:隧道工程施工技術解說(電子書http://gip.taneeb.gov.tw/ct.asp?xItem=19529&ctNode=2608

重新再認識

前陣子,因為梅姬颱風造成台九線崩塌事件,蘇花改善道路又出現了,花蓮縣長挾民意,使蘇花改在極短暫的時間內通過第一次環評,之前一起討論議題的朋友號召大家再來討論,我開始知道我不只是要講反對開發這件事,而是要講在開發經濟思維、在層層轉包之下工人們的處境,我要把挖隧道爸爸的處境說出來。

 

119蘇花改的環評大會上,我對著所有環評委員、花蓮縣長傅崑萁、阿美族立委的面前把隧道工人的處境說出來,我激動的說著,在層層轉包和五年限期完工的情形下,工人的勞動條件只會越來越差,然後那條所謂「平安回家的路」,卻是工人在不安全的勞動條件、超時勞累工作和受剝削的薪資待遇下所建造出來的。會後,公共電視記者[7]詢問我,表示想要訪問父親。

 

兩週後,公視記者真的與我連絡,但是我不能確定父親是否會願意接受訪問。我打電話問父親願不願意接受訪問,談一談隧道工人的工作和辛苦,然後把我在環評會議上說的話,講給他聽。沒想到他答應了!

 

隔天,父親還興奮的打電話告訴我記者問了他什麼問題,然後他怎樣回答。他說:「隧道工程要安全,第一個是鑽探要做好,確認哪裡是水脈,這樣工人施工的時候才能避開水脈,不然大出水,工人會被淹埋;第二是通風要做好。隧道工作都違反勞基法,都超過八小時,一天工作甚至要十幾個小時。隧道工程很容易發生意外,因為根本沒有什麼防護措施,有時候還會挖到瓦斯,發動機械時還有可能發生氣爆。」

 

他說,還有很多事情他來不及講。

接完爸爸的電話,我心裡好開心,我知道我們不是站在相反的兩方,而是家人,是在努力求生存的一家人。

 

 



[1] 台灣電力公司,水力發電工程,爸爸跟著小包商做工。

[2] 該工地大門在國道臺九線上位置,從大門到工地,要往山上要再開一小時多的車程。

[3]隧道工作計算薪水的方式很有多種,月薪、點工、點包。按月記薪,是穩定的待遇,要成為大陸工程編制內的工人,才有這樣優渥的待遇。點工,通常都是跟著大陸工程的下游廠商或協力廠商來做,做多少工算多少錢,但是如果超用材料工人就要貼錢。

[4]家中的基本開銷,若以單月計算,水電1000元、電話費500元、瓦斯費800元、網路費930元、健保費、國民年金、保險費共6000元、房貸9000元,加起來差不多要25,000元,還不包含吃飯錢。老爸在工地的開銷,伙食6000元、住宿4000元、菸酒、工具消耗品7000元等。

[5] 大概是我國小五年級的時候,約民國84年左右,爸爸就從榮工處提早退休。用當時領到的資遣費買了一台三菱的箱型車。隔年貸款買下現在的房子。

[6] 料:施工時會用到的材料,如:炸藥、圓釘、卯釘、水泥等各項施工耗材。這是工地的詞彙。

[7] 公視獨立特派員節目。

屬性10 : 0
瀏覽數